姚宝瑄 卫 中
时 间:民国初某立秋前后。
地 点:晋商丰德票号总经理马洪翰家一座威严而神秘的大宅院内。
人 物:
马洪翰 男,五十出头,晋商丰德票号的总经理。
许凌翔 男,五十岁,丰德票号的股东,副总经理。
老太太 女,七十岁,马洪翰之母。
凤 鸣 女,四十七、八岁,马洪翰夫人,许凌翔儿时的好友。
马瑶琴 女,十八岁,马洪翰之女,马江涛之妹,许昌仁的未婚妻。
马江涛 男,二十余岁,马洪翰之子。
许昌仁 男,二十二三岁,许凌翔之子。马琴瑶在秀楼上苦等六年的未婚夫。
张克明 男,四十余岁,票号总部驻天津分号经理。
文 菲 女,二十一岁,许昌仁留学时的同学,南方长通票号总经理之女,许昌仁现在的女友。
马 用 男,近六十岁,马洪翰管家。
赵成才 男,总号掌柜。
郝班主 男,四盛班班主。
余义利 男,丰德上海票号经理。
董 事 韩二爷、王顺等。
男佣们。
春兰、秋菊、红梅等女佣们。
序
[金秋时节,山西晋中地区丰收鼓乐场。
[乐声远去,马洪翰领着一个小男孩上。
马洪翰 (喃喃地)立秋啦!立秋啦!……早上立了秋,晚上凉飕飕,吃饼不苍老,不老吃烙饼。男 童 老爷爷,我不吃烙饼。
马洪翰 你想吃啥,孩子?
男 童 老爷爷,我想吃刀削面!
马洪翰 一听就是个山西娃,离不开面。
[一阵秋风吹来,落叶飘零。
男 童 (拾起树叶)老爷爷,树叶落了……
马洪翰 (感慨地)大风起兮……安得猛土……
[随着渐强的马洪翰的吟诗,那个令人难以忘怀的非常时期的马家大院呈现在观众眼前。
一
[花厅。丰德票号总经理马洪翰书房。舞台另一侧是高耸的绣楼。
[虽然时近立秋,但天气依然暑热,树上知了不知疲倦地合鸣。
[马洪翰身着白绸长衫,倒背手立于家训屏风前,一束阳光透过雕花窗棂照射在他身上,宛如一座仰天长啸的塑像。
[众家人齐诵家训:天地生人,有一人应有一人之业;人生在世,生一日当尽一日之勤。勤奋、敬业、谨慎、诚信。朗诵声与知了秋鸣交相呼应。
[赵成才焦急上,手中拿着电报,向马用示意。马用接过电报,向马洪翰走去。众互相观望,念声渐小渐小。马洪翰突然以扇击案,念声恢复如常。马用退下。家训读后,众悄然退下。
[赵成才及管家手持电报上前。
赵成才 总经理,总经理……
马 用 老爷,电报…
马洪翰 念!
赵成才 沈阳来电,时局动荡,殃及票号,亟需现银救市!徐州来电,我丰德数家票号,库银已尽,无力支撑。汉口来电,金融风暴,挤兑成潮。广州来电,客户流散,门庭冷落!上海来电,西式银行,难以抵挡,何去何从,时不我待!
马洪翰 (慢慢转身)可叹富甲天下傲视四海数百年的晋商后裔,竟然如此懦弱胆怯!想我先祖创业,经过多少风狂雨骤,电闪雷鸣,从不低头!而今这点子片风丝雨,沟沟坎坎就跨不过去了?!我就不信这个邪!赵经理,打电报回告各地分号,要他们挺住,要像骆驼一样昂头挺胸,别给咱丰德票号丢脸!再告诉他们,我马洪翰自有办法!
赵成才 是,总经理。(欲下)
马洪翰 还有,你要稳住总号员工们的军心。(指电报)马管家,以后所有电报直接交到我手上,千万不能叫老太太和后院的人知道。
马 用 是!
[赵成才(欲下)
马洪翰 回来!你再催一催彼得堡的欠款、山府的借款。再问一问北京、天津的情况?许副总经理有什么新消息?挤兑风潮一定要平息!
赵成才 总经理,您放心,这就去办!(下)
马洪翰 (控制着自己焦躁的情绪)马用……
马 用 老爷!
马洪翰 今天是几号?该立秋了吧?
马 用 是,老爷,今天立秋。
马洪翰 对,立秋了,立秋吃烙饼,给伙计们发赏银,请戏班子来唱戏。
马 用 这些老太太都吩咐过了。
[一阵秋风声。
马洪翰 今年的秋风起得好陕,来得好猛啊
[走向书案。
[马洪翰挥笔写字:大风起兮云飞扬
马洪翰 知道后两句吗?
马 用 知道,知道。“威加海内兮归故乡,安得猛士兮守四方!”
马洪翰 哈哈……哈哈哈!
[凤鸣陪老太太上,众丫环随后。
老太太 天好热啊,秋老虎杀人不用刀啊……
马洪翰 (急忙收起电报)是啊,外面的太阳好毒啊,晒得人快流油了!
老太太 写的什么呀?好,字写的有长进!
马洪翰 娘夸奖。老太太把电报给我!
马洪翰 娘,哪有什么电报?
老太太 袖子里,拿来!
马洪翰 娘……
老太太别藏着掖着啦,快给我!
马洪翰 (无奈地把藏在袖子里的一纸电报呈给老太太)
老太太 (看电报)真有这么严重?
马洪翰 娘,没事,小沟小坎的,一抬腿就跨过去了。天太热,您回屋歇着去吧。
老太太 我在等我那留洋回来的孙女婿昌仁!
马洪翰 娘,等您这宝贝孙女的婚事一办,可就了却了您这当奶奶的心愿了!老太太这难道不是你们当爹妈的心愿?
凤 鸣 是啊,瑶琴日想夜盼的,在绣楼上等了六年了!
马洪翰 户外碧潭春洗马,楼前红烛夜迎人。马总管,等昌仁少爷一到,马上挂红灯点红烛!
马用放心吧,都准备好了!
[绣楼上传来哀怨凄楚的琴声。
[晋中民歌:弯弯的月儿挂夜空,
小妹妹(我)在绣楼上数星星,
星星啊星星你告诉我,
小妹妹(我)何时下楼挂红灯?
马洪翰 这是瑶琴唱的吗?
老太太 连你闺女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?
凤 鸣 是呀!是瑶琴在唱呀。
瑶 琴 (在楼上)让我下楼!让我下楼!(往楼下扔东西)
春兰、秋菊 小姐,别扔了,别扔了!
瑶 琴 爹,您就开恩,让我下楼吧!(继续扔东西)
马洪翰 这成什么体统!哪有不到时候姑娘家自己嚷嚷着要下楼的!
凤 鸣 (捡起地上的东西)六年了,她关在楼上六年了,天天就是读书、写字、弹琴,她是憋得慌啊……
马洪翰 憋得慌?不憋能有好女人吗?咱山西大户人家的女孩子哪个不是在绣楼上调教出来的!
瑶 琴 (在楼上)绣楼上太寂寞,太苦闷了,我一天也不想再呆了!
老太太 瑶琴呐,我的好孙女,听奶奶说,九十九拜都拜了,就差这一哆嗦了,再忍它半晌一宿的,等昌仁一回来,立马让你下楼!
瑶 琴 都说他立秋就回来,立秋就回来,可至今还不见人影。娘,谁知道我会不会在绣楼上空等一辈子呐?
凤 鸣 瑶琴,不许胡说!(转身拭泪)
瑶 琴 (威胁地)不让我下楼,我就跳楼!
老太太瑶琴,不敢乱来!
马洪翰 (爆发地)反了你了!跳吧,你敢跳下来,摔断腿,没人娶你!
瑶 琴 (不语、凝望天空)……,
老太太 洪翰啊,话说的太绝情了吧,大院里女人受的罪,你们男人知道多少?我在绣楼关了五年,你媳妇关了八年,白天数墙砖,晚上数星星,那是人过的日子吗,哎,这是谁立下的规矩啊……(落泪)
瑶 琴 (轻声哼唱那首民歌)
马洪翰 娘,您别伤心,别生气,瑶琴是我的心头肉,疼她还来不及呢,刚才我是急火攻心,说走了嘴。瑶琴啊(瑶琴关上绣楼花窗),好闺女,昌仁就要回来了,爹要好好给你们办喜事,让咱大院热热闹闹的。马用,戏班子请来了吗?
马 用 去请了。
马洪翰 马总管,咱们去前厅(使眼色)商量商量戏码……
老太太 戏码咱娘儿俩在这儿商量。
马 用 (看着马洪翰)
[马洪翰挥手,马用下。
马洪翰娘,您想听哪出戏啊?
老太太 儿啊,你是在演哪出戏啊?
马洪翰 您这话是……老太太你有事瞒着我。自打你接了你爹的总经理,二十六年了,每年都是腊月二十三回家,正月初五议事完了,就离开家,年年如此,可是这一回,还没立秋就跑回来了。回家以后,你表面上平静如水,可娘看得出来,你心里在翻江倒海啊!
马洪翰 娘,我这次回来也是特意等昌仁的,瑶琴一辈子的大事,我怎能不管呢?
老太太你等的不仅仅是昌仁吧!(又拿出一些电报)这些电报,是电报局抄给我的,你干嘛瞒着我?你告诉娘,咱们丰德票号是不是到了生死关口了?
马洪翰 没那么严重……
老太太娘 只想听你一句实话,这个坎你能迈过去不?
马洪翰 娘,时局动荡,客户挤兑,放款一时收不回来,咱们丰德票号是遇到一些困难,这种事,又不是经历了一回两回了,没什么了不起的。魔高一尺,道高一丈,一切我都安排妥当了!
凤 鸣 娘,您还信不过您儿子?
老太太 别说大话,真的没事?
马洪翰 有北京、天津的银子,彼得堡的欠款垫底,再大的风浪儿也不在乎。咱马家大院的院墙,可是山西的“紫禁城”啊,结实着呢!
老太太 北京紫禁城再结实,大清皇上不也倒了吗?!
马洪翰 皇上倒了,咱丰德票号可没倒啊!
老太太 是啊,大清倒了,咱丰德票号不倒……这天儿不对头,立秋没个立秋的样,四时不正,不是好兆头啊!
马洪翰 凤鸣,陪娘回屋歇着去吧!春兰、秋菊,扶老太太回屋了!春兰秋菊是。
[马用领郝班主上。
马 用 老爷,这位就是四盛班郝班主!
郝班主 老爷!
马洪翰 郝班主,四盛班……“四盛班真好戏,秃红、秃丑、盖山西,人参娃娃、棒槌红,后面插的一杆旗……”
郝班主 老爷过奖了!
马洪翰 你们都有些什么戏码?
郝班主 本戏有《回荆州》、《双罗衫》、《蝴蝶杯》、《大劈棺》、《杀子报》、《铁弓缘》、《打金枝》、《凤仪亭》、《乾坤带》……
马洪翰 《六月雪》、《春秋笔》、《清风亭》……
郝班主 老爷真是行家!
马洪翰 略知一二罢了。(唱《清风亭》中叫板:保儿他……)
郝班主 一听就是行家。
马 用 我们老爷最喜欢这出《清风亭》了,尤其是夜深人静的时候……
马洪翰 多嘴了。
马 用 是,是。
郝班主 哎呀,老爷,我们班子里刚来一位老板,专唱《清风亭》,声情并茂,那才叫绝啊。您要喜欢,就叫他来这一出?
马洪翰 噢,这位老板姓什么?
郝班主 姓冯。
马洪翰 二马冯?
郝班主 二马冯。
马洪翰 多大年纪?
郝班主 二十多岁。
马洪翰 家住哪里?
郝班主 不太清楚。
马洪翰 好,就定二马冯,冯老板的《清风亭》!
郝班主 谢老爷!(马用领郝班主下)
[二男仆抬着一块匾急上。
男仆甲 老爷!
马洪翰 慌慌张张的干什么?
男仆乙 匾……
马洪翰 (翻过来看,露出丰德票号字样)天津号匾!怎么烧成这样?
[张克明戴礼帽、墨镜急上。
张克明 (跪下)老爷!
马洪翰 哎哎,你这是怎么了?
张克明 老爷,我张克明无能啊……
马洪翰 克明,快起来,坐下说话!(扶起张克明)大热天,怎么还戴着礼帽。(给他摘帽,发现他头上有伤)你头上有伤?(给他摘下墨镜)这眼睛?怎么闹的?路上遇到土匪了?
张克明 不是,我是从天津监狱出来的!
马洪翰 你进了监狱?
张克明 我对不起老爷啊,咱们天津的票号完了……(痛哭)
马洪翰 完了?怎么完的?
张克明 那天晚上,我正在账房里“轧账”,就听着外面嘭叭乱响,我心想,这不年不节的,放什么鞭炮啊?敢情不是放炮,是打枪!
马洪翰 嗯?
张克明 街上有人喊,老少爷们儿,快跑啊,兵变了,烧城了!……
马洪翰 兵变烧城?
张克明 叛兵土匪、地痞无赖纵火打劫,数千商户钱庄毁于一旦,唯我票号受害最甚。
马洪翰 库存银钱?
张克明 劫掠一空!
马洪翰 往来账目?
张克明 付之一炬!
马洪翰 伙计们呢?
张克明 大难临头各自飞!好端端的一座票号,就剩下这块匾了!
马洪翰 (如遭五雷轰顶,气得浑身发抖)后来呢?
张克明 大火刚熄,客户们都上门兑取现银,看我们拿不出银子,就硬说咱丰德不守规矩,把票号告上了检察厅。在监狱里,他们对我又打又骂,我是有口难辩,有理说不清啊……(大哭)
马洪翰 别哭了,你怎么出的狱?
张克明 幸亏许凌翔副总经理从北京赶到,保我出狱,要不我就见不到老爷您了!
马洪翰 克明,我的好兄弟!你临危不惧,忠于职守,虽回天无力,却报主有心,你是丰德票号的大功臣,我马洪翰(深鞠一躬)永世不忘你的深情厚谊!
张克明 老爷,是我对不起您呐……
马洪翰 克明,你住下,好好调养调养身子。
张克明 老爷,我没守住天津票号,有什么脸在这住下,您还是让我回家吧。
马洪翰 不,你是我丰德仅有的几个顶身股,丰德不倒,洪翰不死,你的顶身股就照拿!
张克明 (大为感动)人都说老爷是山西真汉子,山崩于前,地裂于后,诺言不悔,我谢老爷了!马洪翰一诺千金,是咱晋商存身立命的根本。如今乃多事之秋,正当同舟共济,你就留在总号吧。
[赵成才上。
赵成才 总经理,北京分号来电,许副总经理今天就到。
马洪翰 太好了,正等着他来共商大计呢!
赵成才 (吞吞吐吐)……总经理,人心隔肚皮,世事难料呀!
马洪翰 怎么了,副总经理肚子里有什么?(哈哈一笑)你太不了解凌翔了。
赵成才 (想了想,还是说了出来)我听说,他还在北京四处活动,并且联络江浙商帮,要彻底放弃票号,与政府联手组建国家银行!
马洪翰 (不动声色地)还有什么?
赵成才 还有……还有他儿子许昌仁已从英国回到了北京……
马洪翰 (不在意地)噢!昌仁是该回来了。六年前就定下来。
赵成才( 吞吞吐吐地)可他还带回来个留洋的女人……
马洪翰 留洋的女人,那有什么呀?
赵成才 听说关系非同一般啊。
马洪翰 你是怎么知道的?
赵成才 您忘了,我内侄就在北京分号啊。
张克明 老爷,您看……
马洪翰 克明、成才,我和许凌翔情同手足,乃生死之交。你们下去吧。
[张克明、赵成才下。
马洪翰 (来回踱步)这些天来,乱相纷呈,此起彼伏,我从来没经历过这么复杂的局面,真是宁静中透着暴野,平和中藏着杀机。我马洪翰殚心竭虑地谋划,小心谨慎地处置,往日游刃有余的智慧,好像瞬间荡然无存。凌翔啊,丰德票号每次遇到危难之事,都是我们俩人联手度过的,我有太多的问题要和你商讨,听取你的意见啊!……
[马用上。
马 用 老爷!
马洪翰(不觉)
马 用 老爷!
马洪翰 啊?
马 用 许老爷来了。
马洪翰 想曹操,曹操到,快请他到书房!
马 用 许老爷去老太太那了!
马洪翰 (若有所思)噢……